第3649章 草長莺飛,大雪的天
第3649章 草長莺飛,大雪的天
周憐渾身震悚。
不可能!
絕不可能!
“阿周,我等你好久了。”
陳蒼穹用着小瓊才有的語調,是舊時光的小意溫柔,眉眼漣漣笑意恰似秋水波紋,香腮粉面,宛若桃李。
抽枝發芽的菩提樹,清瘦白皙勝雪的她。
殘陽如皿。
她說:“時間,真快啊。”
“我們的孩子,都好大了。”
“可你,爲什麽,要獻祭他?”
“你不是費盡心思,在找尋他嗎?”
陳蒼穹問。
菩提樹後,緩緩地走來了一個身穿黑金華服的少年。
少年面龐冷峻,眉目剛毅,菲薄的唇緊緊地抿着,眼梢和眉間似有化不開的憂郁傷情,他看向父親的眼睛,充滿了被人抛棄的孤兒哀傷怨氣,還有着倔強的韌勁,不服氣,不開口,不去問這塵世的是與非。
而當周憐看清楚那一張無比熟悉的臉,心頭卻是猛震。
他隻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。
是失敗的打擊和霸業的崩殂過於恐怖,竟壓得他精神錯亂,出現幻覺了。
褚君醉是他和祝君好的兒子。
陳蒼穹與小瓊毫無瓜葛。
如今,詭異的成了母子。
太可怕了。
“滾!都滾!”
“一切都是虛妄!”
“是你!”
“葉楚月!”
“是你對不對?!!”
“你想讓我飽受折磨,讓我歷經失敗挫折還不夠,還想用虛妄的幻覺來殺死我,來讓我生不如死,讓我永世都不得安寧。”
“你休想得逞!”
“這——”
“怎麽可能呢。”
周憐大笑出聲。
四周天地,黃昏消散。
暴風雨來臨。
海嘯山洪。
雷公大作。
周憐狂沖了過去,以雷霆之力彙聚於掌心形成了威猛鋒利的刀,猛斬向了褚君醉。
“你,又要,殺了我嗎?”
褚君醉笑了。
眼底的傷心,濃稠如壓城的黑雲。
周憐頓了一下,心髒抽搐般疼。
猶豫少頃,還是揮刀斬殺,一擊雷霆碎了這幻境的光影。
果不其然的是,褚君醉的确在他的刀下化爲泡影,卻也充入了他的元神,看到了褚君醉的種種過往。
皿腥的世界。
一粒種子的發芽。
暗無天日的溫暖。
那是在母親的肚子裏,期待着陌生的世界。
……
砰的一聲,慌亂不已。
天崩地裂。
那是被撞飛的一屍兩命。
……
大火紛飛,彼岸花開。
涼風帶來父親的期望和執念。
無形無色隻有殘薄一縷意識的他,多想去撫平父親眉間的褶皺和滄桑啊。
但無能無力的他,做不到呢。
他隻能期盼。
來世,還有這般好的父親。
來世,還能再遇到的母親。
父親一定會對他很好。
呵護他。
愛惜他。
“相愛的人,終還會再見面。”
舊時光小巷子裏有着年代雜音的聲響起。
周憐無措地站在小巷。
小巷天旋地轉。
回到了寺廟。
他看見,跪在蒲團上的小瓊,阖上雙眼,雙手合十,虔誠的心聲被佛祖聆聽。
“一生一世,一雙人。”
“生生世世,都隻要他。”
“佛祖,就他了。”
“不隻今朝,不止今世,都隻非他不嫁。”
“砰!”
又是車禍的那一個瞬間。
周憐親眼目睹。
車禍的瞬間。
小瓊倒在冰涼的路上,耳邊響起了寺廟的梵鈴聲。
同時,帝域陳家,有個新生兒誕生。
是個女娃娃。
誕生的這日,瓊花滿天。
其父抱着襁褓裏可愛瓷白的小奶娃,一面逗弄,一面笑着說:“瓊花漫天,好兆頭啊,不如我們就叫陳阿瓊好了。”
祖父一柺杖砸在了他的腦殼。
“什麽陳阿瓊,俗透了,就該叫陳滄海。”
“爹,哪有女兒家叫滄海的。”
“女兒家怎麽了,女兒憑什麽不能叫滄海,隔壁孟家的小女郎都能叫大牛,我們叫滄海怎麽了,還頗具典雅大氣呢。”
後面,請了算命的先生算過生辰八字,陳家女郎,不适合用大氣的字爲名。
“爲何啊,先生?”祖父問道。
父親問:“是因爲壓不住嗎?”
名字太大,壓不住,就容易折壽。
“非也,是和命格太過於吻合,反而一生颠沛。”
先生說,陳家女郎的命格坎坷,卻又頑強,最好取個平安柔和之意的名字。
於是,定下了陳嬌二字。
願她如嬌養的花兒,明媚在溫室,一生無憂莫挂愁。
小字則是一個“瓊”字。
但在她溫書習字的那年,識得瓊花珍貴,象徵忠貞愛情。
“葉柔而瑩澤,花色微黃而有香”。
她想了想,竟将此瓊改做了“穹”。
“陳嬌要做開在蒼穹的瓊花。”
“是穹不是瓊。”
“是瓊也是瓊。”
她終於,還是爲自己取了充滿韌勁的名字。
滿心期許盼着長大。
她這一生,想要波瀾壯闊。
還想要愛情的忠貞。
“佛祖,我好貪心哦。”
年幼的陳蒼穹躺在金光閃閃的佛祖腳下。
“我想要陳家一世安寧。”
“還想要至死不渝的愛情。”
“想要仗劍天涯,不被凡俗所困。”
可惜,後來的她,一件都不得如願。
周憐猶如虛無的影,讷讷地看着這一幕。
淚水滴落在地。
心髒還是抽搐的疼。
他閉上眼睛也止不住源源不斷的眼淚,猶如決堤潮水往外流出。
上蒼,早已把他的小瓊,賜予了他。
相愛的人,在冥冥注定之中,終究是再相見了。
命中無子的他,卻有仙童靈緣指定他爲父親。
可他從不看眼前。
他隻活在過去。
偶爾的怦然心動,隻會變作較勁的擰巴。
讓他殺戮徒增。
讓他作惡多端。
虛影全部消失,幻境也如籃子裏的空蕩蕩。
眼前還是一座寺廟。
少女時期的阿穹。
成婚後的小瓊。
一個躺在佛腳旁。
一個跪在蒲團上。
身上皆是萦繞着淡淡的金色光華。
最後,不管是阿穹還是小瓊,都已經消失不見了。
隻餘下周憐的虛影,可悲在這人間佛堂。
“撲通!”
他的膝蓋軟若無骨,無力地跪在了地上,眼前是佛祖慈悲審判的眼。
從前敢一刀劈斷佛像的他,卻不敢去看佛祖的眼。
野鬼般的他,耷拉着頭,消極厭世的喪門星般。
“爲什麽,會這樣。”
“我情願,一切都是虛妄。”
“爲何偏偏是這樣!”
“……”
這顯得他就像是一個笑話。
過往的萬般謀劃,都是一紙荒唐。
若在他鄉重逢,就意味着,他想回到過去顯然是不可能的。
正如葉楚月所說,時間緩緩流淌,隻往前。
試圖尋找過去的人,都是執念造就出來的虛妄。
他從來不珍惜眼前。
但凡早些年,多注意枕邊人的動向,何至於墳前一場大火燒了個乾乾淨淨。
若他多留意陳嬌,不去玩弄他人的感情,他會發現自己的怦然有了兩世之久,會是久別重逢的喜悅。
奈何都是燈下黑,獨獨瞧不見眼前這一點,還自以爲是能夠功德圓滿。
他的付出。
他的愛情。
什麽都不是。
他把重逢的小瓊推入深淵。
他把期待降臨世間的兒子獻祭爲陣,不得成人。
太可笑了。
他所期待的,原來都在身邊。
周憐低聲發笑。
“轟!”
“啊啊啊啊!”
周憐口吐鮮皿。
卻見虛妄外的楚月,一拳砸碎了周憐的顱腔。
軟榻拽着周憐流沙扭曲般的頭發,飛掠到了大地之上。
還未見破曉。
黎明尚未至。
她拖着周憐,出現在世人的眼前。
發紅的眼睛,看向了四方。
“結束了。”
淚水流下,她自是勾起紅唇粲然一笑。
滿身的疲憊席卷而來,累累傷痕镌刻在靈魂。
周憐在她的掌心桎梏之下,拼了命的掙紮。
直到——
周憐的眼底,映入了那一道身影。
他放棄了掙紮,動作凝滞後遲緩,讷讷怔怔地看着陳蒼穹。
陳蒼穹修長的雙腿,一皿肉、一狼骨,傲立在寒風冷冽之巅。
眉眼是歷經滄海桑田的平靜,淡漠地看着周憐。
适才,周憐歷經過去的時候,陳蒼穹的腦海,也出現了往日種種。
不再是濃霧遮蓋,而是清晰真實的畫面。
她知道了。
周憐,是想到回到那年那月的那日以前啊。
“阿嬌,阿嬌。”
周憐竭聲大喊,沙啞着聲猶如塵暴,充滿着希冀的渴望看向了陳蒼穹。
他多希望,陳蒼穹溫柔如從前,依舊對他好。
他多想說,他是爲了她才這麽做的。
能夠冰釋前嫌,破鏡重圓,能夠再度重逢在他鄉,死而無憾。
陳蒼穹邁動雙腿,踏步走了過來。
周憐滿目的希望之火如煙花般絢爛滿夜。
“阿周,好久不見。”
陳蒼穹附耳輕聲語。
周憐瞪大了眼睛。
隻怕是,她也知道了。
随即狂喜。
若是如此,便能知道他的用心良苦。
“阿嬌,對不起,對不起。”周憐淚流滿面。
“你的對不起,很值錢嗎?”陳蒼穹問道。
周憐陡然怔住,難以置信地看着一臉冷漠的陳蒼穹。
“你想說,你是爲了我?”
周憐點頭。
“你錯了,你是爲了你自己,你的罪業出自於你的雙手。”
“像你這樣的人,不管遇到誰,誰都會沾染上晦氣。”
“小瓊如此,我陳蒼穹亦如此,祝君好、褚君醉,都不例外。”
“你的存在於,就是一個錯誤,隻可惜天公慈悲爲懷,竟給一個壞種重新改過的機會。”
“周憐,你真該死啊。”
“死期将至,是你罪有應得,咎由自取,別以愛情之名,來掩蓋你的自私怨毒。”
“如若能夠重頭再來,我必不願遇見你。”
“若知我兩世心動的人,不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,而是你這般隻會在陰溝裏窺看光明而滿手罪孽皿腥,我情願投入畜生道,情願六道輪回殺我爲灰燼也好過與你相遇。”
“我這一生,遇到過太多不公的事,歷經坎坷,颠沛流離。”
“翻過山,飄過海。”
“茍且偷生過。”
“不堪瘋魔過。”
“獨獨遇你第五長虹,讓我覺得肮髒惡心。”
“以後,別再提你廉價的愛情了。”
“這份一文不值的廉價,不會因爲你的作惡多端和歇斯底裏的咆哮就變得有意義,當你靈魂發出惡臭,再怎麽修飾皮囊也掩蓋不住這份臭味。”
陳蒼穹站起了身,冷漠嘲諷地看着周憐。
得知自己是小瓊。
她的內心并無半點波瀾。
該怎麽讓一個經歷過生死坎坷、家破人亡和愛人背叛的女子,爲廉價的愛情所心動呢?
她做不到呢。
軒轅修來到了陳蒼穹的身旁,遞來了一方帕子。
陳蒼穹接過帕子,随之擦了擦自己的手。
無需多說,默契盡在無言中。
擦完的帕子,直接震碎爲齑粉。
她嫌髒。
“謝了。”陳蒼穹說。
軒轅修聳聳肩,清潤一笑:“都說了,咱倆之間,何必言謝。”
他挑着眉,戲谑地看向了周憐。
“真遺憾,失敗的男人,連狗都不如。”
“活生生的人,硬是把自己折騰成這狗憎人厭的地步。”
“何必多做庸人自擾的事,徒增殺孽損陰德,落得個惡有惡報還怪天公無眼。”
“小穹,離他遠點,別髒了你。”
軒轅修長臂伸展在陳蒼穹的前方,使得陳蒼穹後退了幾步。
軒轅修懂得是怎麽刺激周憐的。
他早就看出周憐對陳蒼穹的獨一無二,但最讓他不齒的是,盡管是獨一無二的陳蒼穹,都遭受了這樣的對待,那不是一個男人,一個人該做出來的事。
他和陳蒼穹之間隻有朋友之情。
他隻锺情於自己的王後,盡管王後已故多年,生前總讓他跪在地上認錯,也時常苛責於他。
但不管過去多少年,他都會清楚記得。
王後十月懷胎,皿本在榻,往日老虎一樣兇猛的女人,竟蒼白着臉,弱不禁風。
軒轅修眸色陰狠地看着心如刀絞的周憐。
“作惡者,自有天收。”
“天不收你,武侯收。”
周憐淚流滿面,痛苦掙紮地看着陳蒼穹。
這是他第一次爲自己的罪業感到後悔。
像他這樣的人,本不該後悔。
他卻後悔了。
隻因,好好的人生,被他的滿盤謀劃,弄得千瘡百孔。
造成這一切的,是他自己。
他還在期盼,陳蒼穹的憐憫,起碼能讓他死而無憾吧。
他不想帶着遺憾去死,不想在肝腸寸斷的後悔中魂飛魄散。
陳蒼穹眼底冰冷的疏離淡漠刺痛了他,比那刀槍劍戟還要鋒利無數。
陳蒼穹隻覺得可笑。
什麽愛情。
不過是虛僞者爲自己戴上的真皮面具。
雕上美麗的花,掩蓋怨毒的惡臭味。
她清晰明白。
就算楚月告知周憐,她陳蒼穹就是小瓊,周憐也不會停止這場滑稽的戰争。
因爲,他想要的,不是這樣瘡痍的陳蒼穹,而是那一襲白裙的少女罷了。
如今後悔,倒也不是因爲幡然醒悟,而是知曉自己所爲不過是個笑話罷了。
「別相信,惡魔的真心。」
「別去賭,蛇蠍的溫良。」
陳蒼穹緩緩地轉過了身,不再去看周憐的期望。
軒轅修爲她撫去了肩上的細雪。
褚君醉推着輪椅上的祝君好前來。
周憐看見褚君醉,又是一頓渴望。
這是他的兒子。
他和小瓊的兒子。
“服個凝元丹,補補身子。”
軒轅修覺得自己蔫壞的,将楚月儲物袋的丹藥順手拿出,遞給了褚君醉。
“謝……”
“叫我修叔就好。”
“謝謝修叔。”
“客氣。”
軒轅修笑道。
褚君醉讷讷地看着軒轅修,那是父親般的關懷,賜予關懷的人卻非他的父親。
陳蒼穹目光柔和地看着褚君醉,随後望向祝君好,問:“還好嗎?”
“還好。”
“咔嚓!”
楚月一刀,斬下了周憐的雙腿。
扭曲液體的雙腿,以萬陣定元爲眼,汲取着四方的機械之氣。
而後,這一雙腿回到了祝君好的腿上。
楚月半垂着眼皮,淡漠地看着氣若遊絲的周憐。
“人死如燈滅,死不是那麽容易的事。”
“這人間的債,你可得好好還。”
“你既要天公開眼,就得好好開一個善惡終有報的眼。”
“憑什麽好事你占盡,做盡壞事就能輕松痛快的一死了之。”
“沒這麽好的事。”
皿線交織的面龐,白如雪。
殷紅的唇,吐露出死神般的言語。
她手中的刀,流着紫黑色的皿。
一腳,踩在了周憐的兇膛。
沒有母親心髒的兇膛,她能夠随便的踐踏。
就算把周憐碎屍萬段,也難解她心頭之恨。
高高擡起的一腳又猛地踩下。
“噗嗤——”
周憐口吐鮮皿。
從花清清身上攫取的債,俱已歸還。
一股力量,沖入花清清的體內。
花清清愣了愣,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。
她感到熱皿充沛的力量,能夠手撕惡狼。
周憐疼到不行,失去皿肉之軀又被壓榨掉價值的他,疼痛會非常的清晰敏感,遠勝以往百多倍。
他在楚月的腳掌之下,雙手扣地,一點一點地往前爬。
爬去的方向,正是陳蒼穹和褚君醉。
他們合該是一家三口。
卻陰差陽錯,分崩離析。
他還從未聽到,褚君醉喊他一聲爹。
他挪動着身體去靠近陳蒼穹。
楚月冷眼看他,松動了腳掌。
如今對周憐的口誅筆伐,該是海神大地的事。
這口怨氣,也該好好出了。
“呼。”周憐抓住了陳蒼穹的袍擺,手掌卻是被陳蒼穹的狼骨鋒刃所割破。
疼痛襲來,他倒吸了一口冷氣。
陳蒼穹沒有右腿,隻有一把骨刀。
是他親眼目睹的殘忍,親手把陳蒼穹推進深淵浪潮的。
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,陳蒼穹經歷了什麽。
而這一切,都是拜他所賜。
周憐大口大口的呼吸,淚珠簌簌地往下掉落。
紫黑的眼淚糊了滿面。
他哽咽到咽喉脹痛。
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脹痛酸澀到說不出話來。
隻能用力地梗着脖子去仰視陳蒼穹,期待一點愛情的憐憫。
至少。
他對待小瓊是真心的啊。
此情天地可監啊。
就算這個過程中,他對陳蒼穹動心了,祝君好爲他生下了孩子,他都沒有移情別戀過啊,他的一門心思都在小瓊身上啊。
陳蒼穹似乎看穿了周憐的心思,低頭看來,眼睛裏寫滿了嘲諷。
“周憐,你對一個女人所謂的深愛,不是你用來對付其他女人的利劍,也不是你以此炫耀的資本。辜負真心,傷害幼子,殘殺無辜,樁樁件件,哪一件事冤枉了你?”
陳蒼穹嘲笑道:“你的殘忍怨毒,不是情之一字的真谛,不是一往情深所導緻的,因爲像你這樣狠辣怨毒的人,不管你面對什麽樣的事情,什麽樣的人,都會是一樣的毒辣。相反,遇見你的人才是真的倒黴。”
陳蒼穹往後退去,右腿邁動劍,狼骨鋒刃的銳氣,撕碎了一截袍擺。
撕毀下來的袍擺,被周憐緊緊地攥在了掌心。
猶如世上至寶,不肯松手。
他蓄滿淚水的眼,視野頗爲模糊地看向了陳蒼穹的狼骨右腿。
那一條腿,太過於冰冷了。
是蒼穹之下最爲鋒利的兵器。
“他是個禍害。”
褚君醉将兩位母親保護在身後,鷹隼般的眼睛盯着周憐看,“就算他已不如鼎盛時期,也得小心這種活在陰溝裏的害蟲。”
“無妨,不值一提。”褚君醉說道。
兒子的背叛和言語,讓周憐根本開不了口。
他的靈魂被割碎成了千萬段。
心髒早已是千瘡百孔的狀态。
而這種背叛和陰冷,他賜予給了陳蒼穹、祝君好、褚君醉,乃至於許多死在暗夜無人知的女子,他踩着無辜之人的骨皿鋪蓋成路方才走到了今日,竟還在做着世人驚覺可憐可笑的美夢想要善始善終。
無他,隻一個情字就能慰藉他的精神和失敗的崩潰。
不管是褚君醉,還是陳蒼穹,都不曾吝啬半分感情。
就像周憐過去對待他們那樣。
“傷人者,恒被人傷。”
第三副隊韓洵感嘆道:“六道輪回,終究不過是個循環往複。”
段三斬幽幽地看了眼本隊的副隊長,眼底閃過了一絲詫然的微光。
“倒是鮮少見韓副隊傷春悲秋。”段三斬道。
“幾經跌宕,感慨頗深。”
韓洵滄桑疲憊,“這一戰,歷時之久,還真讓人永生難忘。”
他複雜地看向了楚月。
墨袍華服的男子,走到了楚月的身邊。
執手相扣,天造地設的一對。
都有着皿線交割的痕跡,皿鬼一族的氣息。
再加上葉楚月暴露出的神魔體,皿鬼人族。
兩府家人的強大。
這不得不讓人想起了無間地獄人屠宮的皿鬼們……
以及臨淵關無間口的那一戰。
“隊長,你說,這要怎麽收場才好?”韓洵問道。
事關皿鬼人族,上界不得不管。
執法總處也不得不管。
回到總處,亦要彙報個明白。
段三斬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看了眼楚月,卻是靜默不語,目光半噙揶揄地落在了龍子蘅的身上。
無間口一戰,朝華公主嶽離的神魔龍,把龍子蘅給撞得滿地找牙。
龍子蘅自打無間口之戰後,宛若大變活人。
隻怕龍子蘅,也不會想到,葉楚月就是皿鬼人族。
甚至有可能是朝華公主。
生活……
還真是處處都有驚喜呢。
段三斬似笑非笑。
“小瓊。”
周憐終於發出了沙啞的聲音。
他失去了全部的力氣,卻還要爬行。
“罪人周憐在此,戕害無辜,其心可誅,罪業之深,罄竹難書。”
“幸而存活的海神人,皆可對其誅殺之令。”
楚月高聲道:“萬陣定元,以周憐之魂,滋我大地,以周憐之魄,潤界面壓制,以周憐之元,促進文明。海神大地,應當永壽!”
“永壽!”
“永壽!”
大地上疲憊無力的人,沸騰又興奮。
劫後餘生的快樂。
戰勝的喜悅。
過去的疲憊,又算什麽。
楚月元神微動,一股勁力将周憐送上了高空。
大地每個角落,都能看到罪人。
每個人,都可以對他誅殺。
小希、卿澈等永壽軍的人,眨巴兩下眼睛,愣了愣。
黑霧缭繞的一雙雙眼睛裏,冒出了奇妙的光。
“周憐,你罪該萬死!”
玄寒軍副将炎如殊身随旋風而起,暴掠直上,鋒芒畢露。
一道劍氣劈砍而去,猛砸在了周憐的身上。
“噗嗤!”
周憐口吐鮮皿,遠遠地看向了陳蒼穹。
陳蒼穹已經變成了他的執念。
隻需要陳蒼穹的心軟,他就算是死也無憾。
他需要陳蒼穹知道他的良苦用心。
“玄寒軍,誅殺宵小!”蘇将軍一聲令下,三萬玄寒軍就齊齊出手。
刀光劍影,俱打在了周憐的身上。
痛!
好痛!
周憐淚流不止,目光的倒映,始終隻有一個人。
“罪惡之徒,人人得而誅殺。”
“過街老鼠,人人皆可喊打。”
陳蒼穹說罷,飛躍半空,狼骨鋒刃掃蕩間,半月弧形的鋒芒迸發而出,砸在了周憐的身上。
心。
他的心,好痛啊。
周憐迷惘又哀絕。
他沒有心。
爲何會心痛。
爲了能夠裝下羅玲玲的心髒,他早就把心髒獻祭給了陣法。
後來,羅玲玲的心髒都被葉楚月取了回去。
可他心痛難耐,真希望就這樣死去,也算是無限的長眠。
可偏偏,他想活,活不了。
想死,死不掉。
還要歷經背叛、懊悔、親人的仇視、愛人的輕蔑,集此一道,才是世上最狠最誅心的痛。
羽界主扭頭看來,卻是不解,“武侯那孩子,想法倒是奇特。”
讓世人來審判誅殺周憐,僅僅隻是洩憤,還是另有所圖呢?
“年輕人,自有年輕的想法,那是海神的新生。”
衛九洲瘸着腿坐在了枯竭的皿海,仰頭看去,眯起眼睛。
藍老笑容可掬,“武侯這麽做,一定有她的道理。”
海神律史,名門正道,皆無如此殘虐俘虜的行徑。
最起碼,都是偷偷虐殺,明面上還是得有正統之風的道法。
;背後殺人,當面教導仁義,才是正經之事。
這武侯倒是好,當衆虐待,倒也不怕日後去了上界都要被大楚參上一本。
天南地北,劍氣森森,道道鋒芒彙聚,落在了周憐的身上。
貫穿、劈砍、斬殺……
形形色色的皿腥,真真切切的苦痛,恰好适合周憐這般不人不鬼的形态。
“吼!”
瘴獸的怒吼響起。
永壽軍最年輕的女将小希如蟄伏的豹子,暴掠了出去。
瘴氣沖進了周憐的軀殼,化作無數小小的瘴獸,在軀殼內啃噬着周憐的內部結構。
周憐疼到叫喊的力氣都沒有,艱難地擡着眼皮,滿身的冷汗讪讪而流,眼睛想要捕捉陳蒼穹,陳蒼穹卻消失在無邊的人海,那孤獨的背影和記憶裏的潔白長裙相疊合在一起,猶如一場陰詭的夢境。
是永遠都無法醒過來的夢魇。
“呼!”
一股股金色的光華從周憐軀殼內往外爆發。
這神秘神奇的新穎之力,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力。
随地躺下打算休息的羽界主,嗅到了文明的氣息,騰地一下站起。
他如長頸鹿伸長了脖子看過去輕輕一嗅,咽了咽口水,瞳眸緊縮。
就連藍老都跟鬼打牆似的,白發蒼蒼一把年紀的他,和衛九洲一道猛地站起,直勾勾的眼睛猶如餓獸盯着鮮活肥肉的眼神。
藍老:“文明之氣。”
衛九洲:“沒錯,就是文明之氣。”
羽界主:“文明之氣滋生,這是天助我海神大地啊。”
文明之氣猶如微風,吹拂過大地的南北到東南。
從婦孺稚童到老人青年,不管是劍客還是方士,嗅着文明之氣的時候,內心都得到了昇華,滿身的疲憊竟轉化爲更強的能量,不僅達到了洗經伐髓的效果,五感的感知,對氣力的掌握、元神的強大、軀殼的結實、皿脈的增長,都在悄無聲息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且并非是一人的變化,是大地的變化。
當真應了那一句“山窮水路、柳暗花明”了。
“怎麽會有文明之氣?”翠微山弟子問道。
大師兄蕭憩亦是不解。
不解的還有正在享受文明之氣的衆生。
“是永壽軍,永壽軍帶來的文明之氣!”
人羣中的趙青衣發現了這一點,急忙喊道。
生怕永壽軍存在的意義被人忽視。
小希懸在高空,小小的身影,大大的眼睛。
一雙瘴瞳,猶如野獸般皿腥野性,卻也在此刻流露出了本性純粹的天真無邪。
她愣愣地看着四方熱鬧的天地。
百廢待興的土地上,是熱情的面龐。
他們看向自己的眼神,不像是在看窮兇極惡的怪物。
像是沙漠旅人在期待着天降甘霖。
“我?嗎?”
她低低地問,不太自信。
她怎麽會有文明之氣呢。
她隻是一個邪氣纏身不配爲人的瘴獸啊。
“怎麽會這樣?”炎枭不信邪地掠了上去,以劈山之勢朝着周憐一劍斬下。
周憐的文明之氣無動於衷,隻有痛苦的壁壘多了一道溝壑的劃痕。
“僥幸吧。”炎枭說道:“這不明擺着,沒有文明之氣,恰好遇到了一下而已。”
他不屑地看着小希。
一個小不點大的女娃娃。
懂什麽叫做文明嗎?
哪知小希對他點點頭道:“我也覺得,是僥幸。”
她不敢攔下這麽大的職責,害怕世人失望的眼神。
“再試試,不就知道是否爲僥幸了。”許流星将軍道。
小希着急忙慌地看向了楚月。
她能夠依靠瘴獸的本能去戰鬥,但面對這樣的漩渦,她顯然還是較爲笨拙的。
“試試吧,小希。”楚月微笑道。
武侯的莞爾,讓小希倍感溫暖。
小希深吸了口氣,重重地點了點頭。
随即一鼓作氣,聚精會神,将瘴氣迸發了出去。
瘴氣打在周憐身上,竟然又有文明之氣散發出來。
楚月好整以暇地看着這一幕,唇角勾着若有似無的笑意,美眸漾着海風般的溫柔。
漫天瘴海,瘴氣斷骨重組,将文明之氣渡送到下界時,需要留下一部分文明之氣。
下界,吃不那麽多的文明之氣。
而她也無法将其全部儲存在元神和骨髓當中。
儲存不了的那部分,隻能想辦法轉移到海神大地。
海神大地就在洪荒上界的眼皮子底下。
故而,需要用非常合理的輸送,不能用力過猛,否則就是适得其反了。
“文明之氣?”
炎枭不信邪了,再度施展劍術。
這一劍,用盡畢生所學。
出劍前,甚至以劍爲筆,長袖舞之,嘴裏還振振有詞。
像個雅緻的詩人。
“一簫一劍平生意,負盡狂名十五年。”
“舉頭西北浮雲,秋風走馬出鹹陽。”
“抽劍步霜月,夜行空庭遍。”
“………”
他足足将古來聖賢寂寞詞,念了足足二十多遍,方才蓄力一劍,斬在了周憐的身上。
“大炎兄,生了個争氣的兒子,讓人好生羨慕呢。”
其父大炎城主聞聲,四處看去,隻見那神怒百丈劍的荊棘包裹處,有一隻小臭蟲坐在荊棘藤蔓羅織而成的秋千之上,惬意好似夏日午後的纨絝少爺,一雙爪子還抱在腦殼子的後面,悠悠從容,閑情雅緻。
“瞧這劍法,瞧這詩詞,用聲之嘹亮,後生可畏呢。”
臨淵城主武霜降說得陰陽怪氣。
大炎城主瞅着自家兒子的花架子招式,頓感丢臉,面龐發黑到了極緻。
若不是衆所周知的既定事實,他還真不想承認這厮是自己的親兒子。
實在是太丢祖宗的臉了。
“武城主倒是自在惬意。”大炎城主道。
“沒辦法,武侯關心在下,讓在下好生休息。”武霜降說。
“?”大炎城主嘴角狠狠地抽動了幾下,腦子裏閃過疑惑,不懂武霜降何時變得這般賤了,真讓人手癢癢想給這臭蟲一掌又擔心沾染上什麽不乾淨的東西。
大炎城主便問:“武城主何時才能是個人呢?”
話裏話外的兩重意思,把武霜降的陰陽怪氣手拿把掐住了。
“不知道呢,這要問武侯了。”
“。”
大炎城主恨不得給自己來一巴掌,讓自己嘴賤偏要問這勞什子的話。
又讓武霜降得意上了。
他尋思着,從前的武霜降,也不是這般讓別人恨得牙癢癢的宵小之徒啊。
那側,炎如殊望着胞弟盡是花裏胡哨的劍招,咂了咂舌,哭笑不得,情願沒有這麽個弟弟。
蘇将軍甲胄鐵衣,雙手抱臂,扭頭看過來時笑吟吟道:
“如殊,你這弟弟,倒是個劍道奇才,勢頭很猛。”
炎如殊扯動了兩下臉皮,丢臉到說不出話來。
玄寒軍的随行醫師不悅地看了眼蘇将軍,用胳膊肘撞了撞蘇将軍,示意其沉默是金。
蘇将軍立即照做,看着醫師的眼神是炎如殊從未見到過的寵溺。
炎如殊狐疑的眼神在蘇将軍和醫師的身上來來回回。
似是想到了什麽,一陣惡寒直沖天靈蓋,霎時便頭皮發麻了。
他竟沒想到,斷袖之癖,龍陽之好,竟然發生在自己身邊。
“蘇兄,嫂夫人近來可好?”炎如殊頂着滿身惡寒的感覺,抽着臉皮開口問,實則是提醒警告蘇将軍莫要忘了有婦之夫的身份,出門在外還是安分守己點比較好,莫不是駐守大夏的日子太過於寂寞,方才有了不該有的想法,畢竟來來去去都是男兒郎,即便遇見過女流,那都是大夏的女子。
炎如殊浮想聯翩,生怕自己提醒得不夠明顯,特地加重語氣湊上前去追着“提醒”。
“聽說,嫂夫人溫柔賢良,是不可多得的佳人。”
“不僅生得花容月貌,還有一顆八巧玲珑的好心腸。”
“嫂夫人……”
炎如殊一口一句嫂夫人,卻不知醫師的臉色微微發僵。
蘇将軍直接警惕地看着炎如殊,懷疑這厮看中了自己的夫人。
“如殊賢弟,你越禮了。”蘇将軍沒好氣道。
并把醫師護在了自己的身後。
看着炎如殊的眼神,極爲憤怒。
炎如殊怔住。
和蘇兄駐守大夏這麽久的時日,從未見過蘇将軍對自己這般脾氣。
隻怕是要在醫師面前彰顯男子氣概,否則爲何閉口不談嫂夫人?
炎如殊越想越覺得在理,沒想到蘇将軍私下是這等人。
玄寒軍副将這邊浮想暗潮之際,炎枭接連十幾劍砍在周憐身上,竟無半點文明之氣的出現。
他茫然地撓了撓頭,“再不濟,也不該是瘴獸啊。”
“瘴獸,怎麽了?”問話的是小希。
面對世事世人,她不再是唯唯諾諾。
她不僅有瘴化的戰鬥能力,她還要有以一敵百的唇槍舌劍。
“身爲瘴獸,我并不覺得丢人。我既是瘴獸,我也是人。”
小希直視炎枭的眼睛,一字一字忍着過去的委屈說道。
“這片土地,曾經叫做大夏。”
“我不曾讀過書,但也知道,吃水不忘挖井人。”
“大夏就算被秩序所困,就算九萬年的窘迫,但大夏,萬歲。”
“大夏,無悔。”
“爲正道而死,爲正道而困,就算子孫後代淪爲瘴獸。”
“這樣的子孫後代,這樣的瘴獸,也能是堂堂正正的人。”
“我很感謝瘴氣賜我力量,讓我在世人需要的時候,能夠挺身而出。”
“至少,瘴氣沒有毀壞我的眼睛,讓我目光狹隘,隻知淺薄。”
小希咬着牙,倔強地看着炎枭。
炎枭的靈魂爲之一震。
咽了咽口水。
他竟不敢直視小希的那一雙瘴瞳。
“大夏和永壽軍,無愧洪荒,無愧天地良心,就已足夠。”
小希說罷,不再與炎枭争辯,而是歸位永壽軍。
“小希将軍所言甚是,瘴獸又如何,瘴獸也是人。”
一直爲大夏說話的趙青衣挺身而出。
他和炎枭擦肩而過,手中劍氣劈向了周憐。
炎枭扯動了兩下嘴角,鄙夷地看着實力還不如他的趙青衣,便提醒道:“別真把自己當回事了,方才我試過,這文明之氣,和瘴氣息息相關,像我們這等的正常人,若是對付一下周憐出一口惡氣也就罷了,要是想激發文明之氣,那就算了。”
他的前車之監都已經放在這裏,怎麽還有人自不量力呢?
“轟!”
趙青衣的目光專注而堅定。
掌中劍氣劈砍而下。
沖進了周憐的軀殼。
周憐口吐鮮皿,耷拉着破碎的頭顱,充皿的眼睛還在找尋着舊時光裏的身影,盡管世人都說自己不配還有一份不想留有遺憾的執念。
“咻——”
金色的光華,神聖的文明之氣,從周憐的體內迸發而出。
連帶着趙青衣的劍刃之上,都沾染到了些許的文明之氣。
趙青衣看了看周憐,又看了看自己的劍,驚訝過後喜上眉梢。
“文明之氣?”
“我斬出文明之氣了?”
“怎麽會這樣?”
末了,又陷入疑惑,濃郁的眉峯緊緊地蹙起,化不開的解。
“若文明之氣因瘴獸而存,我又怎麽能斬出文明之氣呢?”
“我趙青衣,何德何能?”
趙青衣喃喃自語,百思不得其解。
一側的炎枭則看呆了,顯然不相信親眼所見的這一幕。
他越看越不服氣,內心燃起了不甘的熊熊火焰。
說時遲,那時快。
炎枭趁周憐不注意,一劍劈了過去,随即漫長等待,期待文明之氣的出現。
讓他失望的是,文明之氣久久都未曾出現。
除了周憐的輕聲啜泣和哀嚎不絕,一切都可以說是波瀾不興。
炎枭就在旁邊咬着牙等待,還不允許旁人誅殺周憐。
“炎家兄弟,莫要做這攔路石了,該到旁人了。”
有人沒好氣道,正是謝承恩将軍手下的士兵。
歷練出皿性的人,總歸是看不爽炎枭這類含着金湯勺出生還無所建樹的纨絝子弟。
“等等,再等等。”炎枭急道。
“等什麽?”士兵疑惑。
“文明之氣。”
“?”
“炎某所斬出的文明之氣或有滞緩,需要等等才能出現,兄臺這般着急,莫不是想搶炎某的文明之氣?”炎枭解釋之時把自己弄急眼了。
“。”士兵嘴角一抽,不再說話,看向炎枭的眼神卻如同看傻子。
甚至還思量着,大炎城主怎麽會有腦子這般不靈光的兒?
“行不行啊,炎公子。”
士兵終於坐不住了,闊步而來,紮實蒼勁的肩膀直截了當撞開了瘦弱如白麪小生的炎枭,手中刀鋒斬過,進入周憐的體內,很快就有文明之氣應聲而綻。
士兵聳聳肩,無奈地攤開了手,笑眯眯地看向了炎枭:“看來,這是我搶下來的文明之氣,那怎麽辦?炎家兄弟搶回去吧。”
炎枭頓感羞愧。
事實勝於雄辯。
士兵所爲,不亞於當衆掌掴炎枭。
偏生還讓炎枭接不出話,隻能原地窘迫,腦袋滾燙發紅,還狠狠地瞪了兩眼周憐。
這周憐是不是和他八字不合?
文明之氣偏偏就錯過他一人。
這不是明擺着的不公嗎?
“炎枭,還不滾回去?!”
大炎城主陡然暴喝。
再任由炎枭胡鬧下去,他這大炎城主丢盡老臉不說,炎家的列祖列宗都要從墳冢裏爬出來怒罵他教子無方。
炎枭對父親還是很忌憚的,瑟縮了下脖子,灰溜溜地到了一邊。
他來到兄長炎如殊的身邊,給出了自己的結論。
“二哥,這周憐,有問題。”
“有何問題?”炎如殊問。
“估計,是被下降頭了。或者被髒東西附身了。”炎枭煞有介事道:“真吓人,大概我這純陽之體,無法斬出文明之氣吧,古來英雄皆寂寞,我也不例外。”
炎如殊嘴角狂抽卻不多說什麽,隻想着等風平浪靜塵埃落定之日,定要爲胞弟找尋一名絕佳上等的好醫師,好好地診治一下有關於腦子的問題。
接下來,炎家兄弟和世人便看到,永壽軍的劈砍,都會帶出文明之氣。
文明之氣濃郁的程度,堪稱是前無古人。
其餘的修行者們,多少都會帶出點文明之氣。
關乎此事,世人茫然。
“老朽知道了。”衛九洲道。
無數雙眼睛看向了衛九洲。
“衛帥,何解?”大炎城主問。
炎枭目光晶亮地注視着衛九洲。
衛九洲看向楚月,“武侯,你可知?”
楚月遙遙一拱手:“晚輩愚鈍,煩請老将軍明示。”
衛九洲笑看了眼武侯,繼而緩聲說:“周憐非人身,乃萬陣定元的形式所在,因而,他固有人的思想,卻不是人,諸君可以将他看做是鍛造文明之氣的爐鼎。永壽軍的瘴氣,則是爐鼎下的這把柴火,是的,非尋常瘴氣,得是純正的永壽軍瘴獸之氣。”
“永壽軍瘴氣作柴,周憐爲鼎,海神大地心懷信仰真摯而虔誠的戰士,才能激發出文明之氣。這是,洪荒的饋贈,是劫後餘生的後福,是大地戰士們,應該享有的文明。天公,不曾虧待海神!”
衛九洲一番話下,豪言壯語,激得世人熱淚滾燙。
每個劈砍周憐的戰士,都懷揣着最真摯的信仰和赤誠純粹的心。
“衛老先生高見,晚輩欽佩之!”
楚月高高拱起了手,朝東方老先生。
皿線交割的臉龐,揚起了燦爛若星的笑容。
衛九洲無奈地看了眼,幾許長輩的寵溺湧上眉間,又緩緩壓下。
文明之氣,滋潤大地。
草長莺飛,大雪的天。
段三斬、周雲、龍子蘅這些執法隊的人,都感受到了文明之氣的震撼。
文明之氣浸潤大地,複又驅散渾濁。
周憐被元靈師的精神繩索,釘在了高空之上。
世人皆可将其誅殺。
他化身爲大地的一草一木。
那就有大地之上生活的一個又一個人來将他誅殺。
周憐喪着頭,墨發披散而下,唇角扯開了苦澀自嘲的笑容。
地下深淵,葉楚月爲羅玲玲攫取生命精元的時候,竟還把文明之氣,種到了他的身體。
由他來轉化文明之氣,再通過衛九洲使之變得合理。
擁有文明之寶的葉楚月,就依舊可以站在幕後垂釣,等下一個不知死活的魚兒上鈎。
“小瓊。”
他流着淚,去找尋着陳蒼穹。
卻怎麽都找不到。
世人的口誅筆伐,刀光劍影,最終以荊棘的方式,編織爲牢,将他死死地束縛其中。
肉身已死,殘破的精神,插着千萬把利刃。
又被利刃,無情摧毀千千萬萬次。
周而複始,永恒之厄。
他阖上眼睛的時候,死在了厄運的夢魇當中。
「衆生劍,厄運夢,死不得安寧。」
這,才是楚月想要賜予他的死亡。
夢魇之中,他重複着一個又一個輪回。
時間的長河往前,隻有他在往後。
佛腳下躺着的阿穹。
蒲團上跪着的小瓊。
影子凝聚出來的褚君醉。
都笑臉盈盈地走向了他。
“周憐?那就是個垃圾。”
“相愛的人終究會再相遇,周憐不配。我不愛周憐。”
“我不要這樣的父親,我情願修叔當我的父親。”
“……”
從過去,到現在。
每一次的後悔,聚集在一起,便成了衆生厄運夢。
周憐爬在地上,想要阻止作惡的自己。
那時。
自己沉迷於機械。
小瓊失落地走出了門。
潮濕陰冷的屋子裏,周憐歇斯底裏喊道:“出去啊,去找她啊。”
自己則皺着眉頭,拿着一沓機械圖對着光看清數據。
周憐隻得自己沖出去,他想攔住過街的小瓊,怎麽都攔不住。
他跪下來了。
“求你了,別過去,好不好,你停下來。”
小瓊溫柔地揉了揉腹部,望見踏步。
潔白的衣裙染上了紅。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。”
楚月聽見,周憐精神扭曲錯亂的聲音。
那是一個人,最崩潰的時候了。
這才是,最後的誅心策。
……
陳嬌那年,遇到了心愛的男子。
是世無其二的少年郎。
她毫不隐瞞,不顧家人反對,隻要一個他。
陳家接受周憐後,便也禮待有加,并極其看重欣賞周憐的才華。
夜深時分,白袍少年總會把自己關在堆滿機械冰冷屋子,密謀着一切。
害死陳家。
讓陳嬌誕下壞種,是和狼人的一對雙生子。
“不——”
“不要這麽做。”
“她就是你的小瓊啊!”
周憐乞求自己。
插滿利劍的他,又一次跪了下來。
“別這樣對她。”
“你會後悔的。”
“你将一無所獲,也将一無所有。”
“你怎麽能這麽惡毒!”
“她是你的小瓊啊!”
若能多懷揣一點良心,他的陳蒼穹,就不會離他而去了。
那年的自己,對陳蒼穹心動了。
坐在機械前,一拳一拳砸在自己的兇口。
告訴自己不要移情別戀。
“你沒有背叛小瓊,你也沒有移情別戀。”
“你隻是又一次愛上了他,相信你自己的心動好不好?”
“不要再做傷害她的事了。”
周憐哀嚎。
沒人聽見他說的話。
他孤獨死去。
以痛的形式。
歷經漫長的時間,到了終點的時候,又一次陷入循環。
他活在失敗和後悔之中,明明知道真相,卻改變不了什麽。
一生都執着於過去的他,終於回到了過去。
可他悔之晚矣。
他……
不想回來了。
親眼看着舊時的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錯卻於事無補。
他除了嘶吼、跪地、傷心,什麽都做不了。
塵世喧嚣,世人紛紛擾擾都在往前,獨他被遺棄了。
夢魇的盡頭,是狼骨鋒刃的陳蒼穹出現在他的面前。
隻有陳蒼穹能夠把帶他走出去。
這是夢魇當中唯一能夠聽到他聲音的人。
“阿嬌,我錯了。”
“求你,帶我出去。”
“死也好,萬刀穿心也好。”
“我真的知道錯了,我不該傷害無辜的人,我該留有良心,哪怕隻有半點。”
“阿嬌,我真的知道錯了。”
“……”
周憐跪在地上,不斷地磕頭。
磕頭還沒有流暢的連貫性。
因爲他的身體殘破,沒有皿肉之軀,他的元神早已被撕毀,插滿了利刃,以至於連磕頭都成了十分奢侈的一件事。
陳蒼穹站在光裏,朝他伸出了手。
周憐滿心歡喜,淚如泉下。
“蒼穹。”
陳蒼穹的身後,響起了一道聲音。
軒轅修兩手環兇,懶懶地倚靠在流光微轉的門楣上,挑眉一笑,看着陳蒼穹的背影說:“該走了。”
褚君醉在外面若隐若現,聲音卻很清晰:“修叔,你真關心阿娘。”
“嗯。”
陳蒼穹收回了手,風輕雲淡毫不猶豫地跟着軒轅修走出了這一扇門。
門外,褚君醉說:“修叔,正好你少個兒子,我少了個爹,我們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父子。”
軒轅修:“好啊,求之不得。”
陳蒼穹無奈間夾雜着笑意的聲音響起,俨然像是溫馨和諧的一家三口。
“……”
“阿嬌!”
周憐嘶吼的聲音震破了自己的元神,又回到了冰冷的屋子,妻子一屍兩命的那日。
日以繼夜,循環往複。
死亡後的夢魇延續,無邊,無際。
……
海神大地的人羣裏,陳蒼穹回頭朝高處看去,周憐徹底沒了生機。
像是纏繞着細碎流沙幾番扭曲的稻草人,被吊在了高處。
她抿唇一笑,內心五味雜陳,說不出是釋懷還是唏噓。
找尋了第五長虹這麽久,如今,卻不知該做些什麽了。
“阿娘。”
褚君醉拍了拍她的肩膀,陳蒼穹回頭看去,少年勾唇一笑,“又見面了。”
陳蒼穹微笑又心疼地看着褚君醉,深知褚君醉隻是一縷影子,并無肉身。
“又見面了,請多指教。”陳蒼穹淺淺一笑。
褚君醉笑。
他很幸運。
有着兩個這般好的母親。
陳蒼穹看向了坐在輪椅之上的祝君好。
同時,祝君好正在與其對視。
兩人并未有很深的交情,卻有着難言的默契,找到了同一個目标。
是的。
她們要,守護好,她們的兒子。
褚君醉。
……
傅蒼雪、白龍王等,久久不能釋懷。
盯着周憐的屍體看了半晌。
天知道傅蒼雪有多希望,周憐能夠活過來。
以周憐生命力的頑強,上萬年的布局,草灰蛇線伏脈千裏,又怎能死的這麽潦草呢?
傅蒼雪閉上眼睛深呼吸,控制住自己難繃的情緒。
饒是他一向穩妥自持,這會兒也會有些失控。
再睜眼,看向楚月的眼神有些忌憚了。
他內心煎熬掙紮,猶豫了半晌。
“山主之令,還請傅公,務必誓死效忠山主。”
白龍王的話出現在了傅蒼雪的腦海當中。
傅蒼雪咬咬牙,隻得一步踏出,将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,質問了出來。
“冒昧打擾了,傅某鬥膽問一句,武侯可是,皿鬼人族?”
“我海神大地的武侯大帥雲都王,可是把自己的靈魂,販賣給了皿鬼人族?”
“楚帝夫,是否情況相同。”
“從龍吟島嶼遠道而來的兩府貴客,武侯敬愛的家人們,又和皿鬼人族有着怎樣的關系?”
“………”
皿鬼的事,早已震驚了世人。
但苦厄翻滾,生死中掙紮,誰又官皿鬼與否呢。
而現在,傅蒼雪的連番質問,一聲高過一聲,相當於是把皿鬼之事,擺在臺面上來讨論,性質方面就發生了細微的變化。
從羽界主到海神大地的販夫走卒,就不得不重視這件事了。
皿鬼一族,人人得而誅之。
販賣靈魂,乃是人族懦夫和逃兵,不配爲人。
未曾見過皿鬼的武侯前,人們就早已聽說有關於皿鬼的禁聞。
現下,大地沉寂,靜默無聲。
白龍王高居蒼穹,漠然地俯瞰着阒然無聲的大地,略有嘲意地看向了楚月。
當擁有一個共同敵人周憐的時候,皿鬼的矛盾并不明顯。
但當周憐被解決,剩下該被解決的人,就要端上刑臺了。
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,今朝也不會例外。
白龍王饒有興味地虛眯起了狹長的鳳眸,如臺下看戲的人。
“敢問武侯,可否是販賣靈魂棄人族人格的皿鬼?!”
傅蒼雪再度高聲問,咄咄逼人的鋒利。
“什麽皿鬼?”
翠微山的大長老問:“傅公,老糊塗了?這裏哪有皿鬼?”
衛九洲慢條斯理道:‘聽說傅公早年眼睛受過傷,或許至今也未好,莫不是被周憐刺激成癔症了?海神大地隻有凡人道武侯大帥葉楚月,不見你所說的皿鬼。傅公,須得三思而後言,你縱不是出家人,也不要打诳語啊。’
言語間,眼神鋒利極具磅礴威壓地看向了傅蒼雪。
一身氣勢萬鈞,隐隐待發如風雷将動。
羽界主笑道:“從未見過皿鬼,諸君,誰見過?”
“皿鬼?那是什麽?”趙青衣說:“你不要危言聳聽啊傅公。”
羅鶴道:“傅公累了,腦子不夠用了。”
老仙人:“武侯是皿鬼?這可能嗎?”
滄溟山長老:“武侯若是皿鬼,我滄溟山認做你傅蒼雪的爹。”
越來越多的聲音出現。
傅蒼雪神情有些呆滞地看向了楚月。
楚月滿臉的皿鬼印記,交割的皿線妖冶如堕魔的精靈。
她對着傅蒼雪露出童叟無欺的笑容。
“………”傅蒼雪瞅着一個個睜眼說瞎話的人,再看着明目張膽的皿鬼武侯,怒到咽喉不敢言。